看过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才知道爱是一种能力,人们需要被爱,也需要去爱。这并不意味着爱是一种负担,相反如果只是享受被爱,你就失去了爱的那一份自由。
原本,我们在谈论一篇文章的写法。她却忽然说,上个月我病了,住院。老公在外地出差,原本没想让他回来,他却自己跑回来了。一个大男人,提着一束花,在走廊里大声喊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问一下护士。
“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买花给我呢,他总说那很幼稚,华而不实。”她笑起来。眼角细密的皱纹与斑点看起来十分的娇羞。二十出头的时候,她的皮肤一定白皙幼滑、吹弹可破。
她并非向我炫耀什么,而是与我分享一出温暖的人间喜剧。
一位结婚已经十年的女子,愿意与他人分享的多半是婚姻的不幸与男人的不是,或者有些女人,会选择不谈,仿佛“丈夫”是个隐形人。
谈论爱与幸福往往是会被嘲笑的。无论当初感情多么好,七年之痒后,也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一地鸡毛。并且,人们总是向往美好的爱,却又宁愿相信,夫妻之间根本不存在美好的爱。
她的确常常被嘲笑。与她关系甚好的一位女友,甚至悄悄告诉我,她老公出轨过,与一位19岁的大学生。“你想啊,他们还能好到哪儿去?”女友说,语气里既有身为朋友的同情,又有同为女人的不屑。
一个周末,我在商场遇到她。她在试穿一件饰满亮片的新毛衣,猛然一看,至少年轻了5岁,仔细瞧瞧,却又有些别扭。仿佛一枝洁白的马蹄莲硬将自己塞进了华丽丽的镏金花瓶。她问我衣服怎么样,我说显年轻。她娇嗔地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男人,说:“瞧,别人都说好看,就你说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丈夫。身材高大,穿一件宽大的军绿色休闲夹克,乌黑的、有些自然卷的茂密硬发全部向脑后梳去,像戴了一个发套。两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甚至像情侣一般有活力。
中午,在商场负一楼的餐厅,我又碰到了他们。两人在吃甜品,似乎还在讨论刚才那件衣服。“到你这个年纪,应该穿一眼望上去没什么,仔细看起来还有点档次的衣服。”他的嗓门很大,东北口音。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勺子狠狠挖了一口他碗里的芒果。他们起身离去,手里只有一只男士皮鞋的购物袋。
几天后见她,身上穿的却是我看到她试穿的那件衣服。
“我自己偷偷跑去买了,喜欢嘛。”她顽皮地说,“他出差了,回来肯定已经忘了这回事。他不喜欢我打扮得太显眼。”老公出趟差,就根本记不得自己曾经为太太参考并且煞有介事地长篇大论过某件衣服这种事,通常会招致太太们哀怨的埋怨:你太不关心我了,你已经不爱我了云云,而她看去一点儿也不在乎,甚至像是庆幸他会如此。
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与她在一起,认为她是个情商高并且有正能量的人,但她的女性朋友并不多,“虚伪”、“假”、“爱显摆”是女人们为她贴的标签。
与其说女人的友谊建立于交换隐私基础之上,不如说是建立在互为情绪垃圾筒的基础之上,如果一个女人,总对别人说自己幸福的一面,她的存在于大多数女人来说便是一种压力。如今,爱情越来越变成这样一种东西——不是用来享受而是用来吐槽的。人生如拍电影,不好的东西总是比好的东西更容易描述,或者说,幸福的女人只应该躲在家里享受自己的幸福,而不应该将幸福生活变成一部枯燥而虚伪的电影,影响他人的观影乐趣。
自那次商场的相遇,我相信她的感情生活与大多数女人的感情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也有一位工作很忙、自以为是、不够善解人意、热爱年轻女孩,总喜欢在商场跟太太争吵的丈夫,比许多女人更糟糕的是,他的外型出众,而她爱他似乎又多于他爱她(所以才没有当着他的面,硬要买下那件衣服),可是,她不仅具备了继续爱他的能力,而且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相信爱。当她夸赞自己的丈夫时,当她讲述自己所体会到的爱之甜蜜时,眼睛里有一团小火苗,那不是精于世故的女人面对突出其来的激情时的兴奋,也不是自我迷惑的女人勉强自己相信那原本不存在的幸福时的矫情,而像个小姑娘一般,因为单纯而显得格外美好。
她为我讲述的事情中,最令我动容一件是,她在等待先生晚归的夜晚,如何享受自己心中那久违了的、澎湃汹涌的爱。
“本来,我以为自己对他的爱已经淡得像一杯白开水,但每当他出差回家时航班、列车晚点,或者他出门应酬,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我都会担心得快要死去。一想到他也许会遭遇空难、撞车,永远无法再站在熟悉的门口,轻轻转动钥匙,我的心都要碎了——他不能再看一眼自己养的鸟,在自己装修的厨房里煎一只鸡蛋,半夜,即使不开灯也能准确无误地将小便倾入洗手间的马桶……
“割离熟悉的一切,对人类是最残忍的事,因为随着年龄渐长,每个人都那么深刻地依赖于习惯。悲伤与心疼有时会让我流泪。当我听到钥匙插进门锁,喧嚣的世界瞬间就安静了,那种幸福感,很像分娩,婴儿离开我们的身体,他自由了,而我们轻松了——轻松至空虚。”
这是她一个人的爱情盛宴,她因此感谢那个让她的牵挂有所寄托的男人。
几乎所有的太太都有过这样的牵挂,她的聪明之处在于,将此作为人生的一个秘密,从不与他分享,她太明白,倘若告诉他这些,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你想得太多”。他是一个结婚十年、忙碌的养家男人,很容易将太太的爱理解为束缚,甚至管教、要求。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有限的,误解却是无限的,于是,她宁愿将这件小事放置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给自己失望与埋怨的机会,不给自己索要回报的机会,不给相爱的两个人最终恶语相向的机会。
他不是必定要与她共舞的那个人,甚至不是必须回报她的那个人,只是因为她们曾经深深相爱,并且她成了他的妻,她愿意将这样一份情愫寄托在他的身上。
一度,我觉得她是神一般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她交给我一个硬皮日记本,说你其实可以写写我的故事。
“幸福女人的故事最难写。”我道。
“如果没有悲伤来平衡,幸福将会黯然失色。”她说。
我好奇地打开那只本子,发现了另一个她,如她所说的悲伤。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结婚十年的太太,生活中充满了一地鸡毛的抱怨与在无解的琐碎中挣扎的绝望。最好的年华正在一日快过一日地离她远去,而她的心却又一日甚于一日地敏感与卑微。因为丈夫在路上多看了年轻女孩一眼,她便心情不好,砸下重金买了一件并不十分喜欢的大衣,因为丈夫无意一句“盐放多了”,她便赌气吃完了一盘菜,晚上疯狂喝水,疯狂去洗手间。
200多页的本子,记录着她某一年的不快乐,或许她至少有十个这样的本子。
当洁白的纸一张张被填满,便成了废纸,而她的那些烦恼也像磕过的瓜子,只剩一堆难看的皮。我们最终要战胜的,终究是自己,所以她将小快乐与小脆弱都当成了私货,不自讨无趣地与他人分享,也不没事找事地寻求旁人的理解与解决,当开朗豁达的她学会与内心深处那个狭隘敏感的她相安无事,她的爱情开始平安无事。
爱不是索取,索取只能带来伤害,爱只是享受爱之本身,倘若你不能够享受,便应早早地收回自己的爱,而不是祈求你所爱的那个人做你想让他做的事,以方便让你维持继续爱他的勇气,这样的维持比遗忘更累。
她为自己的笔记本取了一个名字,叫《爱从不让世人吃亏》。
我说:“在许多人眼里,你还是吃了亏,因为你让他过得太舒服了。”
“不要因为心理不平衡,就将两个人同时拉入黑暗,一个人走出黑暗的时间,比两人短。”她似乎答非所问。
女人需要很多的爱,不仅仅需要丰富地“被爱”,更需要富足的“去爱”,当我们努力地想在爱与被爱之间找到平衡,往往也就失去了爱的能力,因为爱与被爱从来无法绝对对等。
当女人因为没有足够多的回报,而强行从对方身上收回自己的爱,也就主动放弃了原本可以属于她一个人的那份爱的快乐——最自由的爱,是去爱,而不是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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