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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晨昏的袅袅炊烟

选择字体大小: 发布时间:2018-11-21 19:20| 来源:互联网 | 阅读: | 作者: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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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晨昏的袅袅炊烟


  过去啦!过去的都将成为过去时!


  南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在一般实物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上从未显示过,在面积较大的山西省地图、临汾市地图和汾西县地图上,间或会出现“南岭”二字。这多少会让南岭村的发现者兴奋一阵子,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也会作为新闻在坊间传诵一段时间。电子地图出现后,南岭村民用的最多的就是在手机上将地图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找到南岭村、找到连接南岭村的阡阡陌陌。然后感叹科技的先进和神奇。


  但这个存在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小村庄,孕育了不知多少辈南岭人的小村庄,即将从地球的版图上消失,从中国火把形的地图上消失,从山西省平行四边形的地图上消失,甚至从汾西大肥鸭似的地图上彻底消失。南岭人再不会有从地图上发现南岭的惊喜,南岭人再不是南岭人,南岭人祖祖辈辈的籍贯将彻底删去尾缀,由东峪村委南岭村直接简省为东峪村。南岭村将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变为几亩肥沃的土地,南岭村的历史将就此划上句号,并在村民的口口相传中逐渐归于沉寂。


  南岭人其实应该很感到荣幸和高兴!村庄的湮灭并非出于天灾人祸或自然消亡,而是按照党的政策实现移民搬迁。南岭村整村迁移到了东峪村,政府为每家盖起了二层小洋楼,装修到几可拎包入住,窗明几净,现代气息十足,居住条件大为改观。但生于斯长于斯的四旺哥就是高兴不起来。一种像浮萍、像飘蓬的失根感在身体里蔓延。


  四旺哥也很狠自己没出息。什么根不根的?南岭村其实就是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庄,座北朝南,依山而建。西隔山岭与程野山毗邻,东临公路与东峪村相望,北依山包与山云接壤,南隔河川与赵庄相连,环村半围百十亩薄田。春种秋收,年头忙到年末,仍然过不上富足日子,所有吃穿用度都需从东面陡峭狭窄的山路向上拉运。所幸去年刚刚硬化了通村公路,不再出现阴雨天人车上不去下不来的窘境。说到底,南岭村就是一个荒僻贫瘠的小村落,是一个穷到山鸡不拉屎、兔子不撤尿的鬼地方。说是根,但却是一个连根也扎不下去的地方。可四旺哥就是放不下,就是高兴不起来。一个不懂离愁别绪的庄稼汉,就那么执拗的怀想着村庄的一切。


  晨昏里的袅袅炊烟就是四旺哥放不下的风景。


  从儿时起的每天清晨,四旺哥赶牛上山,遥望村中袅袅上升的炊烟,雾霭中的四旺哥就会嘴角泛起笑意。同伴问:“你笑什么?”,四旺哥说:“笑村长家邓林媳妇懒。”同伴又问:“你咋知道人家懒?”四旺哥说:“阳婆子都露脸啦,还不见他家烟囱冒烟。”四旺哥能从炊烟里读出哪家女人的勤懒。更日能的是,四旺哥还能从炊烟里读出哪家的炉灶好,哪家烧的是炭,哪家烧的是柴。三林问他原因,他却卖关子似的不说。三林悻悻的没趣离开。四旺哥却鄙夷地对我说:“笨死他!微风下,哪家的烟急,哪家的炉灶就好啵,通风好炉灶自然好;再看烟的颜色,也就知道所用的燃料啦,冒黑烟的烧得是煤炭,冒青烟的烧的是柴禾。脑袋给驴踢啦!就这他爸还能当村长!”言语间流露出对村长的不满和对村长儿子的不屑。回家吃早饭的时间四旺哥卡的很准,但他从不依赖手表或手机。我有次问他是如何计算的,他笑笑说:“这还用计算?到处都是钟表。看不见村里烟囱冒烟了,说明灶里已是红火尽头,饭也熟了,婆姨们就舍不得再加薪添炭;看牛肚子的涨瘪也可知道出来多长时间啦,自家的牛吃多快你不知道啊?也可按季节背对太阳看自身影子的长短确定时间;还可以听时间、闻时间,听到雄鸡在场院里欢快的引吭高歌,说明女主人做完早饭,收拾完屋子,已将鸡儿放出鸡窝,雄鸡吃饱,晒着太阳,自然会欢快的鸣叫;至于闻时间,青草、土壤在不同时间散发的清香味儿不同,没出太阳前,地面潮湿,散发出的味儿是清淡的,像泡第一遍的末莉花茶。出太阳后,青草、土壤的清香味儿越来越浓郁,像二、三泡的茉莉花茶,所以通过闻味也可知道什么时间该吃早饭。”看时间、听时间,我也渐有所悟,慢慢也就能运用自如啦。唯独闻时间,我始终不得要领。就如1234567七个音符,我也知道一个比一个高,但在实际读谱时却不能很好掌握音高,不会的歌曲不能用乐谱拼出来,会唱的歌曲却可用一个音符拼出来。我想,不会拼谱是因为自身骨子里没有音乐细胞;而不会闻时间,可能是自己与大自然亲近不够,没有像四旺哥那样把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日影西斜,寒鸦归巢的黄昏里,望着村中再度升起的炊烟,四旺哥就觉得这是一日里最美的时光。山峦沐着金辉,落日变得又大又圆,耀眼的光芒也渐渐收敛,直视只觉美,而不再感到晃眼。夕阳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渐次隐入山下,山峦、村庄、树木、庄稼所披的金衣皆被掳走,夜幕笼罩下来,村庄模糊起来,只有炊烟在落日余晖里缥缈成一幅独特的风景。每当此时,四旺哥就感觉眼睛不够用,觉得随便剪辑都是一幅绝美的图画,他想把全盘美景尽收眼底。这当儿,四旺哥什么也不做,或站或坐,眼睛来回睃巡,贪恋的摄取着最美的风景。直至夜幕降临,四旺哥才慢悠悠地点燃一支劣质烟,一边愉悦地呼喊着吃饱反刍的牛儿,一边收拾着拣拾的柴禾、牛草、中药,准备归程。暮色中,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听着草虫的呢喃、悦耳的蛙鸣、清脆的牛铃,再晃晃肩上沉甸甸的“战利品”,四旺哥就感到富足,胸中就荡起满满当当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四旺哥放不下晨昏里的炊烟,更放不下村里熟悉的物事。


  巴掌大的村落,东头狗吠西头闻。村里哪儿长个桃树,哪里长棵杏树,哪块石头什么形状,到谁家要拐几个弯,四旺哥门清。那些年,村里还有个小学校,偶尔听到那半截犁铧发出的钟声和孩子们的读书声,四旺哥就觉得村里充满了生机。后来,孩子少了,学校拆了,没有了老师学生,村中清一色的庄稼人,开着露骨的玩笑,讲着老掉牙的荤话,四旺哥就觉得村里没了文化气息,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打校址门口经过,总要有意无意的多探头看两眼,看院里的梨树是否开花,看学校的窗户是否损坏,其实心底里更希望的是能再传出那悠扬的钟声和朗朗的读书声。


  学校遗址的西边是邓林家的大院,邓林老子当了半辈子村长,家里的院子座落在避风向阳的村子中间,算是村中最阔气、最霸气的存在,四米高的院墙都是青砖砌就。院墙外清洁干净,夏天阴影长,冬日阳光暖,这么好的所在自然成了村中失去劳动力老人聊天、回忆的地方,也是村中的新闻发布中心。谁家的婆媳关系不好,谁家的碗第二天才洗,谁家的媳妇不和老公同床,谁家的闰女不守妇道,谁家的小子在哪被人打啦,包括谁家新添了什么电器,谁家的猪又产仔,谁家的白菜可能是谁谁偷的,在这里没有任何秘密。而被议论的中心人物,就会感觉抬不起头来,每逢从此地经过都会发怵,能绕走的就尽量绕着走。没有新闻了就回忆“当年勇”,老汉谝吹自己当年在外闯荡时混到的相好如何俊秀,凡是提到的女主角,都是村民没有见识过的,也无一例外都是十里八村找不到的;老娘们则吹嘘当年有多少好人家上她家说媒,每一家的条件又如何如何好,说到后来就是自己当时晃瞎了眼,跟了现在这个没出息没本事的男人窝囊了一辈子。若男人走了的婆婆就开始哭,哭自己命不好,哭媳妇不孝顺,哭儿子管不住媳妇,哭姑娘不常回家看看,哭姑爷不争气能懒死,将好端端的“回忆会”变成“诉苦会”。村中淘气的年轻娃们则将此戏称 “等死墙”。四旺哥对此没有多少兴趣,每天经过视若无睹,回家却嘱咐爸妈没事少往那里搀和,省得无端招惹是非;然后嘱咐妻女凡事捡点些,别成为那里议论的焦点,说些“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的套话作罢。可想起“等死墙”将失却主顾,“等死墙”将失去存在的意义,又不由得唏嘘不已。


  村子最西头的水井,早晨傍晚是男人集聚的所在,不经过古井道磨砺的男孩,成不了真正的男人。村民们上午下午要到田地劳作,早起和收工的时间就成了补充水缸的空余时段。说也怪,南岭村在山上,水井却比村庄还要略高,且常年四季水势不减,水面离井面不盈尺,多余的水顺着村前小溪不停流淌。男人挑水不需卸担子,弯腰就可打到水,这就让南岭村的男人挑水有别与其他村庄,不需要辘辘、井绳之类。井道用光达达的青石板铺就,泛着蓝幽幽的光,见证着历史,见证着岁月。夏日的午后,沿水井流出的溪水被太阳晒得发烫,村中的婆姨在溪水里洗衣闲扯,孩子们则兴奋地嬉戏着,捉蝌蚪、撵蜻蜓,累得满头大汗。小溪周边俨然天然游乐园。每每看到此,四旺哥就会心碎神伤,他无法想像走过多少岁月,走过多少代人的青石古井道被毁的场景;无法想像滋养了南岭村祖祖辈辈的水井演变为只是一眼流量较大的泉眼。一念至此,他就感觉到心痛、感觉到愤懑。


  越过水井,就该入山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南的山岭没少惠及南岭村人,一年四季,牛羊牧放其中。春天摘厥菜、捋金银花,夏天采蘑菇、木耳,秋天收山楂、野核桃,冬天拣拾干枯的柴禾,套野兔山鸡。大山滋养了南岭村百十口庄户人家。但也吞噬过不止一条人命和牲畜,有因误食毒果、毒蘑伤命的,有因盗采煤炭、铁矿伤命的,也有因蛇伤致命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南岭村人还是离不开大山,有大山就不愁吃穿,有大山生活就有了倚侍。四旺哥几乎天天进山,如海边的弄潮儿,一入山就兴奋,他熟悉这大山深处的物产,熟悉大山的习性,大山也赠给他丰厚的回报。蓦然要脱离大山的环抱,四旺哥就像运动健将即将离开赛场,心中涌现出的是说不清的留恋和不舍。


  但日子还是要过的,转眼,搬迁的日子临近。看着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秋色,四旺哥却像个伤春悲秋的弱女子,无事时就漫无目的地游走。看着一草一木都觉得那样亲切,残垣断壁都成了心中最美的影像,望着躺在秋阳里的村庄,觉得是那样安祥、写意、可亲。晴空里雁阵掠过,四旺哥就想,雁儿都知回故乡,今后我的故乡在哪里?洪洞不是还弘扬根祖文化吗?汶川地震后不是把北川原封不动地留作地震纪念馆吗?新闻里不也常报道为了避开某座古庙或大树,高速公路都绕行了吗?为什么单单要拆毁我们这个破落的小村庄?真的就缺那三亩地耕作吗?为什么不给我们留点念想?村庄怎么能没有历史?人怎么能没有根?他可以问自己上千遍,但却没人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


  清冷的秋夜里,烟头一闪一闪,两行清泪就顺着四旺哥破抹布似的脸滴落到他祖祖辈辈耕作过的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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